《四牌楼》第七章及《四牌楼》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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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164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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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有点犹豫。 不止一点。 然而犹豫的缰绳没有勒住你,你终于还是去了王府饭店。 王府饭店! 五星级毕竟是五星级。大堂里的人造瀑布气势非凡。映⼊眼帘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声或无声地宣布着这里的第一流属 ![]() 第一流。上流。 仿佛是因为太过于上流了,所以要在大堂里布置一个分层跌落的人造瀑布——展示“⽔往低处流”这一最单纯的真理。真的,这里如果设置一个噴泉,反倒败兴了。 约你到香槟厅,吃法式西餐。还约了胥保罗。老同学聚会。弹指35年! 2 你去,是因为你还记得,那时候,还仅止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生学,你就做着缤纷斑斓的文学梦;并且有一天,放学后去到年虔祈和胥保罗他们住的那个大院,你和胥保罗玩得很好,平时总在胥保罗家待着,不知怎么搞的那天你从胥保罗家出来,偶然地去了年虔祈家,你和年虔祈关系很一般,可就在那里,你宣布说,你将来要写一本书,一本很厚的小说,年虔祈就问你,那小说什么名儿,你就告诉他,叫做《阿姐》。 年虔祈当时听了,似乎感到很无味。你们就没有再聊下去。后来你同年虔祈再没提起,他也再没问过。初中毕业后,你就跟年虔祈断了来往。你跟胥保罗上了同一个⾼中,后来你断断续续地同胥保罗保持着联系,但奇怪的是你至今没有跟胥保罗提起,你要写一本书,一本小说,叫做《阿姐》。 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你常常不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结果说出了什么,做下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想为什么,往往又说不出来,做不出来,什么也没留下。这是为什么? 3 年虔祈从国美回来。他到国美已经18年了。他现在是个国美人。就是说他已正式加⼊了国美籍。他是一个外宾。 年虔祈在旧金山,也就是三藩市,也就是圣·弗朗西斯柯,定居。他做生意。他是一个国美商人。他赚这边的钱。当然,他的商业活动也给这边带来好处。他是一个受 ![]() ![]() 他从4年前开始回国,到这一次累计已是第9次。 他回到过⺟校。那里的校长、教导主任、老教师和新教师,还有团⼲部,热烈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 ![]() ![]() ![]() ![]() ![]() ![]() 他来国中,当然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他的商务上,他同不下30个这样那样的机构、部门、单位之间建立了不同程度的关系。 四年里九次来国中,直至这最后一次,在这边人的嘴里眼里心里,他一忽儿被当作华侨,一忽儿被赞誉地称为“海外⾚子”一忽儿又被同情地称为“海外游子”还有几回被称作“海外爱国人士”有一回则被郑重地冠以“国美 京北人”头衔,当然更常常被定 ![]() ![]() 但是,尽管年虔祈在国美还确实不能从心理上同非少数民族的⽩种国美人完全认同,一旦回到国中,来到京北,在国中人面前,他却充満了洋溢于全⾝心的意识,我是一个国美人,一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尽纳税义务的公民。 4 年虔祈很容易地打听到了你家中的电话号码。要不是你帮忙,年虔祈找不到胥保罗。你现在出名了。胥保罗仍默默无闻。年虔祈承认,他其实更急于见到胥保罗。他同胥保罗当年不仅是同学、邻居,还是教友。 “胥保罗怎么样?” 胥保罗还没有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胥保罗还没出现。年虔祈先给他自己和你点了饮品,他喝人头马⽩兰地,加冰块,你喝他介绍给你的一种红粉⾊的开胃酒,他用法文称呼那酒的名字,说得很快,你没听清,也不好意思再问。 开胃酒很好喝。淡甜,有一点辣味,通过喉咙时有一种摸抚天鹅绒般的感觉。 胥保罗怎么样? 无从说起。 你望着年虔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当年就那么个⾼个子,那么个大脸庞,那么个大鼻子,两条眉⽑离得就那么远,两只眼睛就那么有点往下撇“八”字,眼神就那么老成…尽管他穿着一⾝昂贵的西装,还洒了香⽔,但你还是总觉得他⾝上散发出一种陈旧的呢子大⾐的气味,一种樟脑丸和霉菌混合而成的气味。少年时代的那一天你在他家跟他说你要写一本厚厚的小说名儿打算叫《阿姐》时,他穿着一件⽗辈留下的旧人字呢大⾐,那大⾐上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弥散到今天… 你想跟他细细地说说胥保罗。但是无论他,还是你,都没有那份时间。也许胥保罗来了,自己会说。但很可能胥保罗只会很简单地用一句话概括:“我很好,我很热爱我现在的教学工作。” 你在想:年虔祈从什么时候同胥保罗失去联系的? 那有许多年了。一定是当年虔祈一家从那个大院里搬出去以后,他们就再无联系了。 那以后,直到年虔祈到国美去之前,还有好多年,找到胥保罗并不困难,但年虔祈没有找,甚至没有打听。那很自然。现在年虔祈第九次从国美回京北,商务大昌的余暇,忽想以与老同学、老邻居、老教友的聚会调剂一下神经,也很自然。 “胥保罗怎么样?” 5 应该出名的应该是胥保罗,而不是你。 早在16岁的时候,胥保罗就能在钢琴上弹奏莫扎特、李斯特的复杂的奏鸣曲,他并且在当年全市中生学业余文艺创作会演中,因演奏自己作曲的《⿇雀之歌》而获得过一等奖。 也就在那个时候,胥保罗便能在单杠上和双杠上完成许多惊险而优美的动作,他一度是区业余体校体 ![]() ![]() 一到冬天,溜冰场上便闪动着胥保罗的影子,他总爱穿一件红⽑线⾐,一条劳动布细腿 ![]() ![]() ![]() ![]() ![]() 在课堂上,胥保罗显示出超凡的数学头脑,他心算的能力极強,试考几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便得个100,每学期发下数学课本,他不等老师开讲,几天里便翻阅完一遍,几周內便自己演算完所有习题。以至于当年轻的老师在讲授例题出现了困难时,便只好求助于他,请他到黑板前分步解说,他倒比老师更能让同学们明⽩那其中的诀窍;后来他就自己找⾼年级的数学课本来自学,到初三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把⾼中的数学全自修完了… 但是,胥保罗从初中起就一直遇到⿇烦。 生物课一开头讲的是植物学,后来讲到动物学,再后来就讲到从猿到人,记得生物老师刚讲完从猿到人的头一堂课,下课铃响过生物老师还没离开讲台,胥保罗就走过去很真诚地对生物老师说:“人怎么会是猿猴变的呢?人是上帝造的呀!” 一些同学围了过去,你也在其中。你记得,生物老师一开头以为胥保罗是故意调⽪,不屑理他,一些同学也随即发出了笑声,但胥保罗一脸严肃,他竟以一种要同生物老师辩论的口气说:“上帝造了猿猴也造了人,上帝造人是先造了男人,叫亚当,后来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女人,叫夏娃…这都是有 ![]() ![]() 你不记得详细的情形了,总之,生物老师把这事及时地汇报给了校长和校 ![]() 胥保罗因此在你和许多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成为“国中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队员之后,尽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申请,却长时间地不被批准。 胥保罗的⽗亲是个牧师。 那时候你不懂得什么是牧师。你去胥保罗家,见到过他⽗亲,他⽗亲同别的成年男人没有什么两样,相貌体态没什么两样,在家里的穿着也没什么两样,他⽗亲也同你说过话,你觉得跟自己⽗亲和自己⽗亲的那些朋友同你说话也没什么两样,你不记得他⽗亲跟你说过什么上帝造人一类的话,他说的也无非是应当好好学习,应当饭前洗手,应当积极要求进步,应当当天的事当天做完,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胥保罗家里的墙壁上挂没挂过十字架?你不记得了,也许挂过,但你那时候不注意别人家墙上挂了些什么。你只记得有一回注意到胥保罗家的书架上,有两三排好大好厚封⽪儿好精致书脊上的外国字烫成金颜⾊的好漂亮的外国书,你问:“俄文的吧?”因为那时候最流行俄文,也搭上你哥哥正在京北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深造,但是胥保罗告诉你:“不是俄文,也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是罗马文。”当时你不噤一愣。什么是罗马文呢?你意识到胥保罗的⽗亲懂罗马文。那是你头一回感觉到他⽗亲跟别的成年人有所不同。一种古怪的、令人不放心的不同。 那时候你同胥保罗为什么合得来、总一处玩?你常去他家,他也来过你家,什么东西把你们粘在一起?你至今不能作理 ![]() ![]() ![]() ![]() 难道仅仅是一种命运的偶然?难道那仅仅是因为命运之神,要你亲眼目睹和感受胥保罗的不幸与幸、不变与变? 初中毕业时,你们的总成绩都达到了被保送到⾼中的标准,你们填写了同样的志愿单,志愿单上的头一个志愿学校没有录取你也没有录取他,第二个志愿学校同时录取了你们。这样你们就又继续同窗。 上到⾼中的胥保罗早就皈依了从猿到人的科学观念。他甚至比你还要更积极、更迫切地申请加⼊国中共产主义青年团,记得⾼一上完的暑假期间,你因为总想跟从东北农学院回来度假的阿姐,还有也正放假的小哥和恰巧从外地出差来京北的二哥一起在家里玩和一起外出游览,就很不想参加班上团支部组织的“团课学习活动”胥保罗却不仅自己报名参加,还非拽上你,你有时候该去的时候不去,他就生你的气,还找到你家里,批评你,动员你,下一回就⼲脆一早赶到你家,拉着你一起去… 那时候班上的团支部记书是一个⽪肤黝黑长相不佳的女同学,一笑便露出大块红粉⾊的牙龈,一严肃便鼻子⽪起皱,但是大家都知道她⽗亲是某一个文化部门的级别很⾼的导领,她⺟亲则是一个著名的话剧演员——不是舒绣文那样的出⾝经历可疑的演员,而是,据团支部记书自己说,是一个爱惜自⾝形象,只演工、农、兵的⾰命演员,实际上也确是那样,从1950年到1965年15年间她只演过三个戏,一个戏里演先进的纺纱工,一个戏里演农村的女⼲部,再一个戏里演红军中的女政委。团支部记书不姓⽗亲的姓而姓⺟亲的姓,她经常谈起⺟亲而讳谈⽗亲,这都更让同学们感到她⽗亲的非同寻常。团支部记书叫黎曙霞。 “团课学习活动”的主要环节,是大家在教室里围成一圈,对照团课里所讲到的⾰命道理,检查自己的不⾜。胥保罗总是非常认真地作那样的检查。但黎曙霞一听胥保罗开口发言,便鼻子⽪起皱,仿佛在警惕一只飞得越来越近的苍蝇,有一回没等胥保罗说完,便截断他说—— “不要绕来绕去的,要向组织上 ![]() 胥保罗非常狼狈,他鼻子⽪绷得苍⽩,嗫嚅地说:“我早就不弹了呀…” 黎曙霞便冷笑着,露出红粉的牙龈,环顾着会场上我们其他的“争取⼊团积极分子”说:“不要以为组织上不知道,从前的事,家里的事,社会上的事,组织上都一清二楚!” 你不记得胥保罗是怎么检查自己竟然丧心病狂地歌颂⿇雀的,也不记得黎曙霞及其他团员和积极分子是怎么帮助他认识那一罪恶的,幸好那时候⿇雀还未正式列⼊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的“四害”之中,还没到1958年“全民歼灭⿇雀”的时候,否则,胥保罗恐怕更难蒙混过关,但你记得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好不自在,因为,胥保罗初中时候参加市里文艺会演,自编自弹《⿇雀之歌》的事,是你对黎曙霞讲的,你当时不但不以为那是罪恶而是当作一桩趣事,随随便便讲出来的… 你记得事后胥保罗对你说:“向组织上汇报是靠拢组织的表现,你做得对,你一定比我更早地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 但你一直没有获得那份光荣。胥保罗更没门儿。奇怪的是胥保罗越没门儿越玩命儿地靠拢团组织,他每周周末都主动向黎曙霞递上一份书面的思想汇报。你注意到,黎曙霞每回接过那份汇报时鼻子⽪都起皱。 后来就发生了一桩你至今想来仍感到惊心动魄的“厕所事件” 那一天课后你同胥保罗在 ![]() ![]() ![]() ![]() 谁知刚出厕所就听见一声严厉的呼叫:“胥保罗!” 胥保罗一愣。你也一惊。 原来王老师出了厕所并没有离去,他在外面等着你们出去。 “胥保罗,你⼲了什么?!”王老师的眼光透过眼镜片, ![]() 胥保罗半张着嘴,懵了。 “你呢?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他⼲什么了吗?”王老师又把眼光移到你⾝上,还好,和缓多了,不像 ![]() 你慌得不得了。想哭。你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老师又把眼光移回胥保罗脸上,宣判般地说:“你破坏共公财物!你故意把尿⾼ ![]() ![]() 你费了好大劲才弄懂那一指控。 胥保罗脸⾊煞⽩。 “你看见了,对不对?你可以作证!”王老师又对你说。 你的脸⾊如何?一定也很难看。你心里更慌。说实在的你不记得看见了什么,你不知道该作什么证如何作证。 “你去吧!”王老师一摆手,把你发落了,却厉声地对胥保罗说“跟我去办公室!” 胥保罗跟在王老师⾝后走了。 你感到恐怖,却又感到一种意外的全安,你依稀记得自己也曾在撒尿时把尿线⾼扬,下意识地去 ![]()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清楚胥保罗去了王老师办公室以后的情况。后来也没有人找你去作证。那以后你仍然同胥保罗一起复习功课一起玩耍,你也没有主动问他。 后来就到了1958年,开展了全民围剿⿇雀的战役,有一天京北市全民动员,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集体出动,用敲锣打鼓敲盆打罐等办法发出不间断的 ![]() ![]() ![]() 你记得,当时你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你被指定为一个小组的副组长,你就去跟黎曙霞说:“让胥保罗到我们这个组吧!他可以负责统计掉下来的⿇雀的数目!”黎曙霞瞥了你一眼,不理你,径自和别的同学讲话去了;你看见胥保罗去求班主任老师,可那位面团团的班主任老师 ![]() ![]() ![]() ![]() 你不记得灭雀大战那天见没见到过胥保罗,更不知道那天胥保罗是不是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家里,你心里掠过一种当时尚不能完全消化的人世悲哀,你意识到胥保罗的不幸全肇始于他几年前自编自弹的那首《⿇雀之歌》。那时候⿇雀并没有被宣布为社会主义的敌人,所以还给他发了奖,但现在情况变化了…敌人似乎越来越多,那个头几年常到你家去的阿姐小哥他们的老同学崩龙珍,不也变成了一个敌人吗? 后来,到⾼三快毕业的时候,有一阵你爸爸出差在外,你妈妈因为很偶然的原因到外地去了也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里到了晚上就有点害怕,因此把胥保罗找来陪着你住,你记得有一晚——不是刚来的那一晚也不是最后一晚——胥保罗对你讲了这样的话: “我知道黎曙霞为什么对我这样,知道她跟王老师讲了,所以王老师对我那样…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爸爸,他三年前就划了右派,两年前又因为不认错,表现不好,送去劳动教养了,直到现在表现也不好。我妈一个月去看他一回,我跟他划清界限了,我不去看他,现在我恨他,他对我的毒害太深了!他从小给我灌输《圣经》里讲的那些个东西,所以我初中的时候糊涂到去跟生物老师辩论,出了大丑!现在我诚心诚意地信仰唯物辩证法,拥护社会主义,望渴⼊团、⼊ ![]() ![]() ![]() 当时你很感动,真感动,所以你记住了他这一番话。他说这些话时很真诚,也很痛苦。那一晚月光很好,银⾊的月光从月窗外透过马樱花树的枝桠泻下来,铺到你们合睡的大 ![]() ![]() 6 “国中人怎么老不准时?” 年虔祈看看腕上的超薄永不磨损型拱形金表,问。 你心里想:难道年先生就不是国中人了吗?接着又憬悟:确实,对面的年先生不是国中人,而是国美人。你望着他,他呷一口⽩兰地,望着你,微笑。你意识到对面的这位国美人绝无半点讥讽、挑衅之意,他是很自然地说出这句话的。的确,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17分钟,胥保罗怎么还不来?我们国中人就是不如他们国美人尤其是国美商人遵守时间…但胥保罗其实是应该守时的,他是一个铃响后必须进⼊教室授课的教师啊! 你觉得又仿佛嗅到了一种旧呢子大⾐上的樟脑丸和霉菌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是国美人了,你还总感到飘过来这样一种气味。 “也许他来了,但找不到这个香槟厅,我出去 ![]() 你就去 ![]() 果然,胥保罗来了,在大堂里呆头呆脑地张望,他正如所料地找不到所约定的具体场所。 你在滚梯上就看见了胥保罗。他没有发胖,⾝材看上去比当年略矮了一些, ![]() ![]() 你一望见胥保罗,望见他那一头全然灰⽩了的头发,望见他那老远便能看出皱纹的面孔,便不由得鼻子一酸… 你和胥保罗⾼中毕业时都在报考大学的志愿表上填写了一连串各自所向往的⾼等学府,你的第一志愿是京北大学中文系,他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机械系… 你们考得都不错。有标准答案,可以自己核对,自己估算得分,即使尽量保守,打折扣,往少算,那也还可以乐观。 但结果却出乎意料。你考上的不是京北大学,而是师范学院,这倒还不离奇,离奇的是胥保罗接到的是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的录取通知书——他报的是理工科,参加的理工科的试考,而且考分绝对不低,但却不被任何一所志愿表上所填写的或未填写的理工科大学或专业录取,他从小就最不喜 ![]() 后来你们都搞清楚了,你未能考上第一或第二或第三志愿,胥保罗未考上所有的志愿乃至完全被转移了学科走向,确实不是因为考分的问题,不是因为⾝体条件的问题,或其他什么问题,而是因为 ![]() ![]() 黎曙霞给你和胥保罗填写的加盖了学校印鉴的 ![]() …上师范学院后你同胥保罗,以及其他中学时代的同学都不再来往。后来你到一所中学当了语文教师。你渐渐从教师这平凡的岗位上获得了生活的动力和內心的満⾜,后来你不仅适应而且喜 ![]() ![]() 歌一唱完,你立即走过去招呼他:“保罗!” 他笑昑昑地过来同你紧紧握手,但纠正你说:“叫我保红!保卫红⾊江山!保证一颗红心!别再叫我保罗,那是宗教味儿的洋名字,腐朽!落后!…” 胥保红?你总觉得别扭,你就不再叫名字,只叫他胥老师。胥老师问到你的情况,头一句话就是:“⼊ ![]() ![]() ![]() 他満面红光地对你说:“快了!” 你很吃惊。当然,你为他⾼兴… “胥保罗!” 你从王府饭店前堂的滚梯上下来,你招呼已经満头灰发満脸褶子的老同学、老同行。他现在确实已经又习惯于人们叫他胥保罗了。 “啊呀,你…我怎么也找不着那个厅…虔祈呢?”胥保罗如获大赦地 ![]() 你就领他去香槟厅。 在滚梯上,他掏出一方手帕,揩着额上、鼻头的汗,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你说:“真不习惯…” 7 “要点什么饮料?” “随便…随便…” “你要哪一种⾊拉?” “都行…都好…”“热菜呢?能吃烤波尔多蜗牛吗?” “蜗牛?… ![]() “喜 ![]() ![]() ![]() “那好…行…” “汤呢?你喜 ![]() “怎么都好…”“喝一点⼲⽩?⽩葡萄酒?国中的就 ![]() 还是‘王朝’的?” “你定吧,你定…” “你如果主菜要羊腿,不要鱼和海鲜,那就该配点红酒,⼲红怎么样?给你来点法国的⼲红,如何?” “不必,不必,我就也⽩的吧,跟你们一样吧…” “想吃哪一种甜食?要不要点⼲酪?法国的⼲酪世界第一,有几百种…” “不用了…要一点也行…不要吧,够了够了…” “餐后来咖啡,还是香槟?建议都来一点,先香槟,后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行,行,我一样就行了…” … 你望着胥保罗,仿佛对着一面镜子,照出了10年前的你,那时候你初次出国访问,大家请你吃饭,你也是这样;好在年先生毕竟不是洋生洋长的洋人,他还能懂得“随便”、“都行”、“都好”、“不必”、“不用”…一类话语背后的心理状态,还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耐心地为胥保罗安排好他的那一份食谱。 …边吃边聊。你注意到胥保罗并不同于那些从未玩过洋荤的土包子,他能中规中矩地使用刀叉,喝汤时能自然而然地由內向外地用勺舀汤,只是那动作都不够⿇利,对了对了,胥保罗本是牧师的儿子,他家里一度非常的西化,他从小就弹钢琴、练体 ![]() ![]() 年虔祈问到胥保罗的⽗⺟:“令尊令堂都还健在吧?” 胥保罗简单地说:“家⺟去世多年了,家⽗现在很好,他是神学院的教授…” 你注意到胥保罗脸上隐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你能读懂那表情,你知道他心里一定 ![]() ![]() 自1965年那一回在“⾰命化”取经活动中邂逅之后,你同胥保罗只有次数不多的来往。有一回他来找你,你也是问到他的⽗⺟,他坦然地对你说:“他们一个是友,一个是敌,在组织的指引下,我能够站稳⾰命的立场,区别地对待他们。我⺟亲,你知道的,一直在小学教语文,她思想落后,跟我⽗亲划不清界限,我对她采取的是‘原则 ![]() ![]() ![]() ![]() ![]() 你至今还记得胥保罗——那时候改名叫胥保红——对你讲到的这番话,你当时很震惊,不是对他震惊,而是震惊自己——你惊恐地发现,尽管你也确实在努力地使自己“⾰命化”拼命地改造思想,但直到那时你还是完全不能理解他讲的那些话,特别是因为你比其他人更相信他的真诚和执著… 但那时令你震惊的事层出不穷,并不断地速加着呈现的频率…有一天你从报纸上看见一大版的文章,文章批判着一个文化界的导领人物,说他提出了一系列修正主义的观点和主张,那被点名批判的不是别人,便是黎曙霞的⽗亲。你当时心里怦怦 ![]() 你知道,当你和胥保罗被分配到师范院校的时候,黎曙霞却尽管考分不够⾼,但政治条件奇好而被清华大学录取,什么专业你不记得了也无关紧要——因为听说她刚上到二年级便被菗出去当了专职的政工⼲部,先在系里当,后来升到校一级机构里被委以了重任… “文⾰”的急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你吓坏了,不明所以,不知所措,除了自己家里的亲人,你顾不得念及其他人的安危… “文⾰”后你趁时顺势,竟终于成为了一个作家,有一天你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翻到一篇署名黎曙霞的文章,不由得细读一遍,读完不噤遍体清凉。这以后你再没在报刊上看到过署名黎曙霞的文章,也许她还在清华?她还在⼲政工方面的工作?那样的文章她只能写一遍,而你也只能读一遍。 黎曙霞的文章是应刊物之约写的,內容是悼念她的双亲。她的⽗⺟都是几十年 ![]() …你在“文⾰”结束好几年之后,才想起来去找胥保罗,那是出于一个实用主义的目的——你想得到一本《圣经》,因为你弄文学,需要把那当作一本必要的参考书和工具书;你在报纸一角的一则消息中获悉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已恢复了正常的宗教活动,而在一个有关部门召开的落实宗教政策的座谈会上,有几位宗教界的代表发了言,开列出的发言者名单中,有一位牧师正是胥保罗的⽗亲;你去胥保罗任教的那所中学去找胥保罗,他果然还在那里没有换过别的单位别的工作,他见到你既未流露出⾼兴也绝对没表现出不⾼兴,他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作家,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他主动问你的头一个问题依然是:“你⼊ ![]() 你便问他:“你呢?”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说:“这回是真的——快了!” 你和他在学校 ![]() ![]() 胥保罗讲到这一切时,语气趋向于平淡,你听了却又一次感到震惊,你在心底里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和谅解他当年的那种态度和做法,你可以断定,倘若换了你,你或许也会提醒自己要同⽗亲的右派罪行划清界限,但你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接出来,住到一处… 你记得那一天天气异常晴朗,金亮的 ![]() ![]() 你问胥保罗:“落实政策以后,你⽗亲见到你,他原谅你了吗?” 胥保罗点头说:“他原谅,全原谅,彻底原谅。我问他:爸,你为什么原谅我?还问他:爸,那些年,连我们儿女都不认你,不要你,府政要放你出来,我们反不容,你在那里面又总不低头认罪,你是靠什么支撑住的?弟弟妹妹又跟他说,你那时候没出来也好,因为如果出来了,半年以后就是‘文⾰’,劳改农场里的地富反坏右反倒受不到‘红卫兵’的直接冲击,那‘红卫兵’对漂在外头的地富反坏右可是不论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有的拖出去就活活给打死。你没出来倒反而保住了…爸爸就说那他也不怕,我们就问:你为什么不怕?你为什么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泰然处之?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们的吗?你知道吗?” 你设想不出来。 “我爸的回答很简单,他 ![]() 你心中有一个大震撼。 …后来你得到了一本《圣经》。 8 “…你又在写什么新的作品呢?” 年先生的脸庞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又飘了回来,清晰地呈现在餐桌对面。你这才意识到已经上了餐后香槟。你沉浸在回忆之中,完全不知道年先生和胥老师两位老同学、老邻居、老教友已经聊过了一些什么。 你原以为年先生会提及当年的那一天那一回,在他家,你跟他讲过的那个话,你要写一本书,一本 ![]() ![]() 你知道,年先生这天一早就参加了一个已谈判成功的签约仪式,下午三点还要拜会一个有关部门的头头,晚上则要出席为上午那个成功的项目所举办的一个宴请——是中方掏钱,在新世界饭店,吃嘲州菜。 国中人讲究午睡,国美人不午睡,年先生就绝不午睡,他这天把中午十二点半到两点半拿出来与你和胥保罗共进午餐,并重叙旧情。 同时也顺便关注到你们的现状。他就问你又在写什么新的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你仿佛又嗅到一股从旧人字呢大⾐上飘散出来的樟脑丸和霉菌混合的气味… 你就说你目前只写一点零碎文字,给报纸副刊和软 ![]() ![]() 喝了大半杯香槟,你觉得自己的口⾆变得油滑了,看见胥保罗一颗灰⽩头发包住的头颅在微微地点动。 “…不要写《古拉格群岛》那样的玩意儿!”国美人年先生捏着装香槟的倒伞形阔口玻璃杯,用一种指导 ![]() 没想到本应“在商会商”的年先生,竟有此种“在商会文”的雅兴和颇为不俗的见解。 哑然。 咖啡送上来了。 9 同年先生和胥保罗分手后,你决定一路散步着走回家去。 一边顺着王府大街往北边走,一边想:不要写什么?要写什么?怎么连年虔祈先生这位国美商人也来加以指导?这样那样的好意指导实在是太多了… 实在的,当年你竟然在年虔祈面前对他说,你要写一本书,一本叫《阿姐》的书,你为什么要那么想、那么说?直到今天你也猜不透… 但是你终于成为一个作家,一路写下来了。你要什么?不要什么?该怎样写?不该怎样写? 你有要的,有不要的,有不知道要还是不要的… 你心中有一个定数,变的是展现形式,如2+2、22、(1+1)×2、8÷2、 X-4=0…终究变不出那个定数4去,该怎样,不该怎样,你说不清道不明,但你终究总是你… 最要紧的是你不但想写,而且能写;你对自己说,想写能写,那就别犹豫,继续往下写吧! 这么想着,走着,你就渐渐走进了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胡同… MMbB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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