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第二章及《栖凤楼》最新章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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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栖凤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7 时间:2017/9/26 字数:145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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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他去了趟洗手间。方便完,他走拢洗手池,专在洗手间为客人服务的那个人,没等他俯⾝,已为他开启了⽔龙,待他洗完,又及时递上了一块带香味的小⽑巾…他只感到洗手间里的大理石镶砌⾊调雅谐,镀铬的部件全都闪着银光,而鼻息里不仅没有秽气,倒氤氲着淡淡的芳香…服务员穿着暗紫⾊镶黑边的西装,雪⽩的衬领下似乎还有黑⾊的领结。他的目光没有扫描到那服务员的脸上,但能意识到那是个头发已然花⽩的老头…一瞥中,他看到镶嵌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一角,放着一个花揷, ![]() ![]() 一出洗手间,他就忽然遇上一双眼睛,好 ![]() “啊!”他叫了出来:“印德钧,怎么是你!” 确实是多年不见的印德钧。如果不是先看到那双眼睛,他也许不会认出。储留在他印象中的印德钧,永远是一⾝或灰或蓝或黑的中山装,并且经常是戴着一顶⼲部帽,现在的印德钧却也是一⾝的休闲服,并且那件夹克衫望上去也还不俗…应该还不到退休的时候,头发却几乎全⽩了,好在⽩虽⽩,倒还丰茂… “刚才,在里头我就认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 ![]() …他把印德钧拉到咖啡座。 “几年不见了?” “不是几年,是十几年了!”印德钧纠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可不是…自从调离以后,我再没回去过…” “为什么?就忙成了那样?…当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那怎么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梦里头还蹿出了当年的事…砰砰砰,钉窗户…老霍胳膊上的肌⾁一紧一紧的,嘴 ![]() ![]() ![]() “啊,这件事…你梦见它⼲什么?” “不是我故意要梦见…梦是很奇怪的事,它总是不期而至,并且又总是非常生动!” “生动?” “你的梦不生动吗?一定都是非常生动的!只是你没能有意识地享受它的生动罢了!” “我做完梦就忘。” “就像好多小说一样,看完就忘了…” “梦像小说?”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是啊,梦…其实是最好的小说,它只保留最重要的,删去所有多余的,有时除了一个细节,它连周围所有的环境背景都省略了…并且,梦,它写实的时候,非常地写实,可是它往往又非常地‘现代派’,非常地‘魔幻’,非常地‘拼贴’,也就是非常地‘后现代’…梦决不可能‘主题先行’,也不可能人为地缩短或抻长,它真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恰到好处,并且它也不必有头有尾,可以飘然而至,戛然而止…然而梦又恰恰都是有內涵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是不是?问题只在于,你怎么样去解读!” 他抬眼一看,对面的一双眼睛里虽然笑意宛然,却又分明不能与他的这些议论共鸣。 服务姐小过来…他问印德钧想喝点什么,印德钧拿起立在桌上花瓶边的饮品“特别推荐卡”显然被那上面标定的价目震住了,犹豫着…他便建议:“来杯咖啡?”印德钧摇头摇:“咖啡洋酒,我都不行…要么,就来一杯可乐吧!” 他笑了:“软饮料…一般是女士才喝那个的…既然你想喝软的,那么,建议你来一客鲜榨⽩兰瓜汁吧!” 服务姐小离去,他这才想起来问:“你今天来这儿是——?” 印德钧感叹道:“头一回啊…实对你说,进这样的大饭店,整个儿是头一遭…你当然是常客啦!” “也还谈不上常客…不过是有时来这儿,会会朋友…比你们纯工薪族,我现在的消费⽔平也许強不少,可是比起那些个大款,特别是公款消费的,我这就是‘小巫’里的‘小巫’了…毕竟我在这儿基本上都是自己埋单啊!…那,你今天是——” “让你猜你也猜不出来…你刚才在那个洗手间里,没认出来吗?” “是没认出你来…” “不光是我啊…”“那还有谁?” “在那里头服务的…” “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他是钟师傅啊!你忘啦?” “钟师傅?哪个…啊,是当年工宣队队长,钟树旺?” “对!就是他!” 他恍然。不过倒也没怎么大感慨。算来钟师傅早该退休了,退休后能找到这么一个工作,应该说很不错。现在没人太在乎别的,在乎的是钱。⼲这个想必能拿不少,还有小费,合起来可能比那些演奏台上的乐师们还多… “我是来找他的…你知道我们是乡亲,我们两村的人 ![]() 他这才感叹道:“真是人生如梦啊!当年,他是工宣队长,兼⾰委会主任,你是副主任…工宣队撤了,你才当了主任…那时候,你们好威严啊!”“我们可都没作威作福啊!”“那倒是…怎么样,印主任,你现在还顺吧?” “什么主任,早不是了!” “什么时候下台的?你只该往上升,不该往下降啊!”“倒也没降…是平调,去年把我调出去了…” 原来印德钧这几年并不顺。他在单位里遇到了⿇烦。有人跟他闹,挤对他,结果上级单位就把他平调到另一平行单位,当了 ![]() “说来话长,”印德钧叹了口气:“我们一个区级单位,又是清⽔衙门,现在又实行 ![]() 他很惋惜。真的惋惜。他说:“别看离开你麾下,转了口,后来更改了行,到大号名利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没再回去看看,没跟你联系,心里头,别的人是有淡忘的,或者想起来并不愉快的,你却是个例外…你是个好人,特别是在那个阶段,你从不主动整人,得便还给被整的人松动松动,那就不容易!别看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有的人,手里有点权,他就还是热衷于整人…这些年我眼⽪儿杂多了,什么嘴脸没见识过!比起来,你这样的还真金贵!可惜你这个好官坯子,没能让上头的慧眼发现,依我说,你就是到央中部里当个,怎么说呢,别部长,就副部长吧,就专搞政工吧,该给共产 ![]() 服务姐小送来了鲜榨⽩兰瓜汁。他让服务姐小再给他的威士忌杯里加点冰块。 10 他和印德钧谈得兴浓。 谈着谈着,话题又绕到了当年老霍钉窗户那件往事上。 “…刚才我恭维了你,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现在我要说,你好人也做过歹事——真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有点惊异…按大气候,那该已经是一九七三年了吧,文化大⾰命已经过了轰轰烈烈的阶段,很少有单位再搞‘牛棚’什么的了,可是你竟让老霍去钉金殿臣宿舍的窗户!这是私设监狱啊!…” “那是司马山的主意…当然,我有责任,我点了头…” “你为什么点头?怕人家说你跟金殿臣是同乡,以前关系也不错?怕司马山说你包庇他?” “也许有那些个杂念吧,不过,主要是我信,信金殿臣⼲了那件事…司马山把安公局那儿掌握的材料拿给我过目,那姑娘是写了,金殿臣跟她 ![]() “那为什么不把金殿臣 ![]() “开头是想扭送,安公部门不收。正像你说的,那时候的大气候,已经不是那么凶了…再说那姑娘,其实她本⾝是个女流氓,金殿臣的事儿就是坐实了,也还够不上強奷。” “可是最后,还是通过 ![]() “是过分点儿。不过,你该知道,这专案一直是司马山亲手抓。他最后这么定,我点头了。我不明⽩事隔这么多年,这么件事,算得是泼天大事吗?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我不是在梦里又见着老霍钉窗户了吗?…不知道怎么搞的,粘在我心上了,我就怎么也摆脫不了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你想这个⼲什么?其实,金殿臣本人,我看他也没你这么死心眼儿…这算得了什么?自古到今,冤案多的是,以后也免不了,让谁赶上谁倒霉呗!…你知道吗,司马山亲自把金殿臣送回农村,往那儿去,下了火车,当年也没汽车通过去, ![]() ![]() “我是在想,为什么会这样耝暴、随便地处置一个人?…怪极左路线?司马山代表着极左路线?” 没想到印德钧反而愤 ![]() ![]() 他一时没听明⽩:“给韩 ![]() “韩 ![]() ![]() ![]() ![]() ![]() ![]() ![]() ![]() “她就借着司马山的力量,果然清了障啦?” “怎么说呢?这也是——爱情的力量吧!司马山通过这样忠心耿耿地为韩 ![]() ![]() ![]()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站在司马山、韩 ![]() “正因为我当时没能看得这么清楚,所以才纵容了司马山啊!你还不知道吧?我为什么被挤了出来,都快离休了,却还调到一个人生地不 ![]() “哪儿啊,是韩 ![]() “那不也还是个芝⿇官儿吗?不也还属公务员系列?那能肥到哪儿去?” “你呀,这些年光在大腕、大款堆里混了,你哪里知道,再小的官儿,再小的单位,也还是有人盯准了官位,在那儿有滋有味地争来夺去啊!当官的油⽔,不是都体现在钱上啊!还有那当官的一份乐趣,说真的,具有不可取代 ![]() “老印,我今后只叫你老印了——你这话出来,我心里头又热乎乎的了,你确实是好人,而且不仅是好人,你也是个有精彩思想的人,特别是现在的你!” “叫我老印吧!不过…什么好不好的,思想不思想的…说实在的,今天遇上了你,这么一聊,倒也 ![]() “那咱们以后常联系!” 大堂里忽然改变了照明方式,总体上暗了下来,四壁却闪烁起钻链般的瀑布灯,一角的透明观览电梯也缀満星星般的小灯,在上下滑动中平添了更多的豪华气氛;而服务姐小又往桌上送来了蜡烛盅——那是蔚蓝⾊的雕花玻璃圆盅,里面有半盅⽔,⽔上漂着一个圆丘状的蜡饼,点燃后,透过盅壁发出梦幻般的幽光…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怎么样?一起去吃天伦阁的法式自助餐,或者,到地下一层的美食街去吃点简单的?当然,还是我请你!” 印德钧坚辞。 他笑:“你是不是怕我太破费?…这种地方,确实宰人!实话实说,像我这样的,一般也就只能在这儿的地下美食街吃吃,再偶尔吃吃自助餐罢了,那点菜的餐厅,如不是有人花公费请我,还真不敢往里头迈!…” 印德钧也笑:“你请我在这儿坐了、喝了…就 ![]() 他就打手势招呼服务姐小:埋单。 11 他和印德钧在饭店风雨廊握别。印德钧去存车处取自行车,他等出租车开过来。 一辆出租车开进风雨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里钻出的人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您别走啊!”定睛一看,是闪毅。 “呆了一下午啦!腻啦!该走啦!” “别,别…” “你怎么回事儿?” 惊异中,闪毅已经将他引回了前堂:“我好不容易遇上您!…好不容易,这么巧…这里有天意!…今晚上,我得把别的事都推了!…我老早憋着,想找个人——就是您,跟您一吐衷肠!求求您!…来来来,先跟我到我那儿!” 他很不⾼兴,甚至有些气恼——“吐衷肠”?我又不是你的“接呕袋”!这些个暴发的青年! 可是又在不知不觉中随闪毅已经来到了电梯门前。他望到闪毅的一双眼睛,那眼光里流怈出的一股真稚之气让他心软了。 “我还没吃饭呢!” “我也没有呀!”闪毅脸上放着光:“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那也算个问题吗?” “我还有我自己的事!” “我看出来,您今天晚上没别的什么安排…再说,这也就是您自己的事!” …不由分说,闪毅把他带到了706。 12 …是呀“雍叔”听着太像“庸俗”“望辉叔”又太拗口…您呀您的也太矫情…就称“你”吧…这样也方便我的叙述,写小说不是要重视“文本”吗?就是叙述策略,对吧?不过,别误会,不是我想写小说,跟你来讨教,也不是求你:我给你讲这些个素材,你去写吧,为我树碑立传,或者,用你的笔,抒我的情,出我的气…都不是,可我又忍不住,在大堂遇上你以后,心里面,真叫…如获至宝!也是老安天排,让我忙完一趟事,刚回来就扑上了你…你为什么那么冷冷地看着我?…你吃 ![]() ![]() …你看,我把电话拔了,我希望能跟你,畅畅快快地谈一谈…说实在的我的灵魂很不安静,甚至可以说,很 ![]() …是的,你没记错,那是一九七五年吧,搞“向 ![]() ![]() …“地主婆”那怎么没让“红卫兵”轰回农村去?说起来,是托了我⽗亲的福。我⺟亲是你们单位的,⽗亲不是…说来也巧,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吧“红卫兵”运动刚起,他们刚刚走上街头“破四旧”那一天,⽗亲骑车路过西单,一群红卫兵正在砸商店的大招牌,自然是属于“四旧”的招牌,好多的路人围着看…忽然有红卫兵往人群里扔油印的传单,传单上印的大概是些“勒令”就是让大家,各个商店什么的,自觉地把属于“四旧”的东西消灭掉…什么是“四旧”?你为什么打岔?是的,也许,现在比我们更小的一茬,他们多半答不出来了…我,唔,试一试,旧思想,旧意识,旧风俗,旧习惯…对吗?不要打岔,对我来说,那天,是个很大的悲剧,因为,红卫兵一撒传单,我⽗亲就很积极地跳起来接,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长大以后,想象过很多回,甚至还到西单的大街上,去实地设想过,如果拍电影,或者电视剧,该怎么处理,才能合理?那其实是很难合理的。可是,那天出现的事实是:在人群的掀动中,⽗亲跳起来抓住了一张传单。但也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摔倒了,并且恰巧就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刹住车时,⽗亲已经在轮下…是一些红卫兵把⽗亲送到医院抢救的,并且通知了⽗亲单位,单位又通知了我们家…抢救无效,⽗亲死了,他死了,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张“破四旧”的传单。这个细节让当事的红卫兵很感动,他们要求⽗亲单位定⽗亲为“因公牺牲”的烈士,单位照办了…⽗亲的死,确实不是轻若鸿⽑,对我们家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因为有了他的这个牺牲,急风暴雨地往乡下轰“逃亡地主”时,就没人来轰我姥姥,尽管有人知道她的成份是地主… …我因此得以在姥姥⾝边长大。⽗亲死于一张传单时,我才三岁多,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鲜活的印象。我对⺟亲的印象,也始终不清晰,因为她确实是继承了⽗亲的遗志,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狂热地投⼊了文化大⾰命,在群众组织里当头头,后来又到“五·七”⼲校…我当“向 ![]() …姥姥很寡言。但她并不忧郁。她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为什么能当上“向 ![]() …那时候,按阶级成份划分人群,对待人,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 ![]() …说真的,我倒很喜 ![]() ![]() ![]() ![]() 这件事给我的刺 ![]() 姥姥对我这样地学雷锋,没有任何评论,不但没有话语的评论,连表情上的评论也没有。比如说我们吃完了晚饭,我估计潘大大也吃完了,我就跟姥姥说:“我该帮潘大大洗碗去了。”姥姥便一边收拾我们的碗,一边平静地说:“去吧。”…有一天,我正做作业,院门外传来摇铃的声音,你想起来了吗?想不起?啊,你当时还没结婚,自己不起伙;凡家里做饭的都知道,那是收泔⽔的来了,当时收泔⽔的推着车,挨户收,收了运到郊区,支援农民养猪…姥姥就跟我说:“咱们的泔⽔桶实在太満了,一会儿我刷完锅,泔⽔没地方倒了…你快提下去吧!”我站起来说:“唉呀,潘大大的泔⽔桶恰巧也満了,中午他特别提醒我,今天一定要清桶呢!”说时,我的眼光跟姥姥的眼光撞到了一块儿,姥姥跟我一撞之后,扭过头,再没说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就下楼,到潘大大那儿去了,他正站在门口等着我,很不⾼兴地说:“你耳背吗?都摇半天铃了!”我就赶忙去给他倒泔⽔…等我回到家,我发现姥姥摔倒在了屋里…姥姥骨折了,这以后,我再为潘大大做一切事,就更困难了,可我还是拼命坚持…我成了全区的学雷锋典型,学校里,再没有人从出⾝这个角度来小看我了。我为自己,在那个时期的国中社会上,为自己争得了正面价值, ![]() ![]() ![]() 我当时所达到的一个⾼峰,便是成为了“向 ![]() ![]() …“向 ![]() ![]() …我受到的刺 ![]() …姥姥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记事以后,就没见过她 ![]() …那天的“向 ![]() …但是,我得说,在那些个岁月里,我耳朵边,确实有一个“另外的声音”姥姥发出那样的声音,大多是很自然的,言简意赅的。比如说,那时候,忽然时兴评《⽔浒》,又很肯定《红楼梦》,说是“一部阶级斗争的教科书”我就借了《红楼梦》来看,似懂非懂。可是,我得承认,我的潜意识里,非常羡慕大观园里的生活。原来世界上,有过那么华美典雅的生活…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我问起姥姥,你跟姥爷结婚的时候,也坐花轿吗?姥姥就凑拢我耳朵说:“就跟《红楼梦》里写的一样…”这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姥姥再没多说一句,而我,那以后脑海里就无数次浮动起瑰丽的想象。原来,在我那罪恶的不良出⾝里,我的家族背景里,有过跟《红楼梦》里相通的,许许多多值得品味的东西! …姥姥也有比较神秘的一面。比如说,舂节前,她就总是要蒸出几宠又⽩又暄的大馒头,晾凉了,搁进筐里,盖上⽩布,走老远的路,给几户人家送去。这几户人家,并不是我家的亲戚。我也跟着去过几次。姥姥跟他们说,自己没别的条件,也没别的本事,祖籍山东嘛,就会蒸个正宗的山东馒头…人家就一个劲道谢,姥姥就说,这是我来谢您,人家就说不用不用,以后再别送来了… …姥姥从不主动提起跑到湾台的舅舅。可是我记得,每当街道上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儿时,就会有管治保的,一般是好几个人,忽然在天都黑了以后,闯进我家,故意地,大声地,让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地,一句挨一句地问姥姥,而姥姥这时,也就总是有问必答,并且,既不格外庒低当然更不格外提⾼她的嗓门,语气从容而又平和—— “…你几个子女?” “两个。” “你儿子叫什么?” “⽪定边。” “他在哪儿呢?” “在湾台。” “他什么时候去的湾台?” “一九四九年八月。” “他跟谁去的湾台?” “跟国民 ![]() “跟蒋介石跑过去的?” “跟蒋介石过去的。” “他还活着吗?” “活着。” “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他今年才四十八岁。” “怎么,你们还有联系?” “没联系。” “没联系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他还不到五十。” 接下去,来人往往便不让姥姥再说什么,而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厉声批斗她一顿。姥姥低头站着, ![]() ![]() 这种情况下,我⺟亲跟我,往往是呆在里屋,心里塞満屈辱,背上仿佛扎満热刺。 …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我一心要改变自己和一家的不利地位,我用的算是“苦⾁计”吧?我坚持一天给潘大大倒两次屎盆…可是我渐渐地,很自然地,开始不仅享受“学雷锋标兵”“向 ![]() ![]() ![]() …可惜“好景不常”“向 ![]()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女的。我印象里是个老太太,可我⺟亲说那人其实不比她大多少。那时候我⺟亲自然也经常在家了。来的那人不说找我⺟亲,只说找我姥姥。她是谁?原来她是监狱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她来,是因为她退休了。她来找姥姥,是以人私的⾝份。她是来告诉姥姥,别再给姥爷写信了。因为姥爷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是在劳改当中。因为大夏天里,⽔不够喝,他渴得难受,捧起脏⽔洼里的⽔,喝了几口,回去就得急病,没几天就死了,但是…她管收信,姥姥的信她都拆看过,她说半年前还收到过一封…她现在是自发地,来告诉姥姥,别写了,人已经死了,死了十年了… …那女人还没走,我妈就哭开了,可是直到那女人走了好久,姥姥也还是没哭。当然她的表情很凄惨,让人不敢正视。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然后,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开始和面,准备蒸馒头…蒸好两笼馒头以后,姥姥向我和⺟亲宣布:明天,要给那几个“好人”家里,送最后一次馒头!…我们这才明⽩,这许多年来,姥姥是到邮局里,不知用什么话语,打动了几位在那里头写信的老先生和老太太,请他们代笔,给姥爷写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內容虽然都很简短,也极雷同,却细⽔长流,在此以前不曾中断…她用自己蒸的“正宗山东大馒头”报答他们,这很奇怪,还是很动人?… …你为什么抖眉⽑?如果是写小说,这是不是有点“缺乏情节的合理 ![]() …粉碎“四人帮”以后,平反了许许多多的冤假错案,这给我⺟亲很大的启发,虽然姥爷已然不在人世,她还是非常积极地四处活动。她考证出:我姥爷虽然确是地主,并且确有国民 ![]() ![]() ![]() ![]() ![]() ![]() ![]() ![]() …你听累了吗?今天你就在我这里歇吧…你先洗个澡。 …我很感谢你,终于留下来,听我说这些。我说这些⼲什么?…现在,我倒胡涂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地一吐为快?人,真是大怪物! …什么?我姥姥还在吗?不,不在了,她去世有整整十五个年头了。 mMBb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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